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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下的路(偉大征程·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

梅  潔
2018年11月19日10:09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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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鄉下的路,嚴格意義上是回祖母老屋的路。

  祖母走了多年,但老屋還在。在秦巴山東麓的山坳裡,老屋如同飄拂著灰發、眼神沉默堅定的祖母那樣,一直矗立在那裡。

  在回祖母老屋的路上,留下了我們太多的記憶。

  我們居住的鄖陽府城離秦嶺深處祖母的老屋,足有四五十裡山路。在沒有公路、更沒有公交車的年代,去一趟祖母的鄉下,要翻山越嶺地走七八個小時。我們那時都還小,但都必須幫助家裡大人做事。哥哥小時候,總是要去幫祖母從屋后的山林裡,掃一些花櫟樹葉給祖母當柴燒。糧食不夠吃時,我們便隨母親一起,去鄉下撿拾生產隊在地邊地角漏掉的紅薯,以補充飢荒。每次拾荒回來,母親和我們的腳掌上都會打好幾個血泡,疼得鑽心。為趕幾十裡山路,我們常常天不亮起身,走過八裡城郊的艄公廟,走過離城十五裡地的楊溪鋪,然后蹚過五裡寬的楊河灘,后面的路就開始沿羊腸小道爬山了:五裡坡長的楊嶺,八裡崎嶇的大灣……我們走得精疲力盡,渴得不行時就在路邊刨茅草根嚼點水。最恐懼的是白土坡,常常從路邊陡峭的山崖上或不遠處的樹林裡,傳來大鳥淒厲的叫聲,那聲音總讓我們毛骨悚然。

  后來,父親受到沖擊、全家遣返農村,流落到鄉下祖母的老屋,那一去便是二十年。那時祖母早已離世。自此,父母弟妹留在這條路上的艱辛就更多了。臘月裡,父親給生產隊拉石灰,楊河灘的冰凌渣子割破父親的腳掌,血流了一路。也不知父親最終怎樣拐著腳、拉著石灰拖著板車翻山越嶺又走了二十五裡。

  那年,我大學畢業從北京帶未婚夫回家。因找不到路,從漢江楊溪渡口一下船便開始翻山越嶺,一直走到深夜10點。在老屋后面的山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絲毫看不見路在哪兒,我們隻好坐在地上,抓著林子裡的草和樹,蹲在地上,哧溜著滾下山。在幸遇一位趕夜路的農民帶領下,深夜找到父母家時,我腿根部的淋巴結已腫得雞蛋般大,疼得許多天都走不動路。

  許多年裡,山裡人肩挑背馱、翻山越嶺,進趟城好比登天。也常有下鄉收豬崽的卡車,在陡峭狹窄的山埡處翻車,連人帶幾十頭豬一起栽到山下……

  這些年,中國改革開放最輝煌壯麗的景色之一,便是遍及城鄉、四通八達的公路了!省道、國道、高速路,路面越來越寬,等級越來越高。即使再偏遠的山村也有硬化的“村路”,汽車都可以開進村庄。加上鐵路的快車、動車、高鐵,一個嶄新壯美的“中國路網”讓世界震驚,把中國帶進全速發展時期。

  現在從鄖陽城回祖母鄉下的老屋,乘車半個小時就到了。一條壯美的六車道鄖府大道接上209國道,一直通到群山的深處。

  路變得如此好走后,不知為什麼,我們反倒常常憶起過去年代路上的艱辛。每每走在回鄉下老屋的路上,我和兄弟都在用目光努力搜尋當年的山徑小路,卻已經找不到了﹔一次次站在山頂,企圖望到當年的楊河、響水橋、楊溪鋪,卻已經望不到了﹔一次次翻越楊嶺、走過大灣、登上白土坡,都不禁想起父親流血的腳,想起大鳥淒厲的叫聲……

  山鄉巨變,新生活已如路邊的香樟、煙柳,搖曳著迷人的風景。

  祖母老屋所在的村庄茨架嶺,村民們幾乎全都在國道兩邊蓋起了新房。白牆黑瓦的一棟棟扶貧移民房屋,如盛開在青山綠野裡的白薔薇,一朵朵、一簇簇掩隱在林中、懸挂在坡壁,美得令人心醉。

  最令人震撼的是在回鄉下老屋的路旁,正在崛起一座現代化的香菇小鎮。

  回鄉下老屋的路邊,原來有個小村叫劉灣村,屬楊溪鎮,這裡有百十戶人家。劉灣村一邊緊鄰鄖府大道,一邊是清波蕩漾的漢水,村子離城區隻有五公裡。2017年底,家鄉的政府做了重大決策:開發出一千五百余畝荒山,將十八個鄉鎮的易地扶貧搬遷的農民落戶到這片山清水秀的地方,集中安置四千七百戶、兩萬余人。又開墾出八百余畝香菇產業用地,讓那些原本生活在“發展容量不足、產業無法配套、自然條件惡劣、一方水土難以養活一方人”的山裡人,易地搬遷到“統一規劃,集中安置”的環湖城市規劃核心區,同時集約配套發展香菇產業和服務業,從而實現搬遷戶安居樂業,穩定脫貧。

  這無疑是一項扶貧富民的大舉措,好的政策資源是人民的福祉啊!

  然而,兩萬多人從深山老林裡走出來,集中到一起發展香菇產業,談何容易?這需要決策者怎樣的決心和勇氣?怎樣的韜略和實干精神?這是家鄉南水北調工程大移民之后的又一次移民啊!好在這片土地經歷過漫長的艱難困苦的考驗,好在這裡的決策者經受過大移民戰役的洗禮。他們有信心帶領這方人民打好這場“反貧困”戰爭。

  今年10月回鄉,楊溪鎮年輕書記雷濤帶我來到正在建設中的香菇小鎮。站在漢水邊高高的觀景台上,隻見秦巴山地上涌動著一片建設的熱潮:幾十座塔吊高高豎起,裝載機、運土車、挖掘機、碾壓機、夯土機……在山地來回奔跑,鋼筋工、砌牆工在腳手架上忙碌不停。百余棟藍瓦白牆的六層樓房已在山坡地、陽光下巍然矗立。遠眺,溝澗裡、山坡上環繞的幾十萬間鋼管、黑網搭建的香菇大棚,恰如一輛輛滿載貨物的火車皮,轟隆著從山澗、丘梁上奔涌而來……

  “香菇小鎮是十堰市鄖陽區精准扶貧的重點項目。這裡將要建起一百四十五棟、四十二萬平方米、五千多套搬遷移民樓房,同時還要建起兩萬二千平方米的青少年活動中心和一千八百多平方米的老年活動中心。”雷濤手指觀景台中心圓柱體上的規劃藍圖,激情滿懷地向我解說。對於眼前這個壯麗的未來,他裝在心裡,如數家珍。“香菇基地佔地八百畝,我們按照搬遷對象戶均四千棒、全園一千萬棒的規模發展香菇產業,實現戶均年增收五萬元以上。除此,緊鄰香菇基地,我們還將建起幾千平方米的規模化的襪業企業,以適應婦女、老人和殘疾人就業。與此同時,還要開發三百畝生態建設用地……香菇小鎮將從一無所有中平地而起。”

  聽著他信心滿滿的解說,環望山清水美的漢水家園,倏忽我便有深深的感慨:祖母去世六十年了,但她的老屋,卻一直在我的情感深處,回蕩著一種特別的氣息,思念、依戀、傷心、溫暖……仿佛總有一個聲音,在呼喚我回老屋看看,仿佛總有一隻手,牽拉著我走回鄉下的老屋。每每回鄉下的老屋,我都在努力辨認曾經的來路和去路,我都在回憶路上過往的歲月。回鄉下老屋的路,成為我心中情分最深重的路。由此,路邊發生的一切都時時在牽動著我的心。現在,路邊崛起的香菇小鎮,無疑將成為我回鄉路上最壯美的風景。


  《 人民日報 》( 2018年11月19日 24 版)

(責編:丁亦鑫、董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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