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榮光(偉大征程·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

李燕燕

2018年11月26日08:46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我是在一位長輩家做客時看見那些相片的。立秋后的盆地,臨近傍晚總是陰雨綿綿,與舊照片上透出的爽朗氣息,形成一種反差。

  “幾十年前的老照片都在裡面。這種相冊現在都看不到了……”與新中國同歲的長輩小心翼翼翻動舊相冊,抹不去的微黃,把年代感籠罩在影像上。照片上的人透著真心的笑容,著實好看。

  “你手裡拿的這張,是我跟你嬸的結婚照。70年代的年輕人,都帶點嬰兒肥,跟現在人審美不一樣,穿的也朴素,我倆這身化纖布料算時髦的。”羅叔說,指著相片上齊齊身著藍色工裝的年輕男女。

  “那些,全是在剛落成的水電站留的紀念。”

  此時,廚房裡正在為晚飯忙碌。酸菜燉白肉、小雞燉蘑菇的濃香已經擴散開來,不想端上桌的第一碗菜卻是紅亮亮的水煮黃鱔,緊跟著是滬式炸豬排。東北味、川味和滬上本幫味的調和,讓我想起這個上世紀60年代建成的千人大廠,到底混著天南地北。

  電機廠源於當年的“三線建設”。廠裡的工人大多來自哈爾濱電機廠。我的長輩們,從東北的大城市落腳到四川盆地這處不起眼的山坳裡,作為第一批援建人員。山坳裡的廠子家屬區,每至傍晚飯菜飄香。漸漸地,東北燉菜與本地的回鍋肉、豆瓣魚一樣,開始頻繁出現在悶罐房子的節日餐桌上。熱騰騰的燉菜在東北阿婆熱情的邀約聲中端上桌,左鄰右舍圍坐。除了東北人,廠裡還有幾十個上海人,包括老嬸子。盆地氣候潮濕、溪溝眾多,盛產黃鱔田螺,上海工友的到來使得這些水產很快成了俏貨。到我七八歲,傍晚,廠門口常常可以看見農戶擔著挑子叫賣黃鱔田螺。

  天南地北的人們除了帶來天南地北的口味,還有各自的愛物兒。比如波斯菊,這廠裡夏秋最常見的草花,正是援建的黑龍江人帶來的。“這東西好啊,小學我在哈爾濱郊區讀書,一個月才回一次家,一叢叢波斯菊就在家門口,隨風晃動,像在說歡迎回來!”長輩說道。

  波斯菊,聞其名便知是來自國外的植物。但兒時的我卻確信波斯菊的故鄉一定是黑龍江。因為那時廠區裡帶四川徒弟的東北師傅,講述的有趣掌故中印象最深的便是大興安嶺林區見聞:春夏之間,山林盛開波斯菊,陽光透過茂密枝葉愉快地碎落下來,花朵隨著植物才能感知的微風顫動,像在歌唱。秋天慢慢來臨,花兒默默掩去嬌媚,開始了生命的另一段旅程。它睡去,曾經嬌俏的身體化成了水,滋養林間大樹的挺拔。入冬,伐木工人在及膝的冰雪中戰天斗地,一聲聲“迎山倒啦”,高大的林木便一棵棵慢慢躺倒,變成一段段帶著年輪記憶的圓木。待到第二年冰雪融盡,它們隨著黑龍江水一路漂流……林間,花兒又醒過來,生根發芽,伐木工人在春天的林場裡快樂著。

  長輩說到“伐木工人”,兩眼放光,有一種身份認同的自豪感。戰天斗地的伐木工人,與聽從國家召喚的“三線人”一樣,在那個年代無比榮光,林中的嬌媚花朵是偉岸英雄的最好陪襯。

  變化在時光流逝中一點點發生。那些挑著黃鱔田螺叫賣的周邊農戶,他們的孩子漸漸成為我在廠子弟校的同學。“下海”這個新詞在廠裡逐漸流行開來。長大的子弟們為了新的理想,奔走在全國各地,從事各行各業的都有。十幾年后,許多人已經是國內新興行業的領頭人。

  東北燉菜跟著一一上桌了。在老嬸子的再三招呼下,長輩才意猶未盡地收起了相冊。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如今國家嚴格限制水電站上馬,以后廠子裡的年輕人走南闖北的機會少了。”長輩感嘆。

  “你這是老思維,誰說走南闖北的機會少了,現在廠子發展自主創新,業務已經走向全世界了。恐怕將來的年輕人比你更有見識。”老嬸子說,“看問題一定要用新眼光。”

  我點點頭,看問題一定要用新眼光。

  不久前我去了趟黑龍江,到了大興安嶺。本來,一直期待看看中國這個重要的超大原始林區,看看一根根圓木在江中漂流的盛況。我去大興安嶺的時候,是林區最美的季節,但再也不可能看見圓木漂流了。幾年前這裡已經全面禁止伐木,現在所有的森林都受到保護。

  如今的大森林裡,帶著俄式異域風情的旅游度假村點綴其間,昔日的木材運輸履帶車變成了搭乘游客的“爬山虎”,美麗的波斯菊招搖在公路兩旁和花壇裡,是與周遭最搭配的裝點。

  林業部門不斷探索現代林業發展模式,伐木工人的角色正逐年轉變。在採伐隊伍裡,和老人家一樣干了大半輩子的伐木工人不在少數。就像電機廠的長輩們,曾經為了支援國家建設背井離鄉,扎根在最艱難的地方,現在為了保護環境,必須眼看著轉型。但他們都在調整自己的心態,適應新的角色。

  “好酒來了,滿上!來,大家干杯!未來可期!”長輩拿過老嬸子躲著藏著的老酒壺,硬是給每個人滿滿一斟。

  《 人民日報 》( 2018年11月26日 24 版)

(責編:丁亦鑫、董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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